程侍郎肯过来吃酒,可见也没有太瞧不起他,当然,他托杜长史给魏家父子送东西的事,想来程侍郎也心知肚明。
大家坐着一起吃酒说话,白肇东说了不少海外之事,还有自己的一些生意,“倘不是碍於先前同将军府的承诺,我早回帝都了。这次老夫人写信让我回来,也正是我报恩之机。程大人您别误会,我不是托情,我是想问问,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。不瞒您,老夫人她们先前住在旁支族人家里,我瞧着不大妥当,就请她们搬到我的一所小宅子里。倘有什么事要打听,您只管吩咐,我可以帮着问一问,或是劝一劝老人家,有时也比过堂要快。”
程侍郎立刻道,“那以后怕是少不得小白你帮忙。”
“我必然全力以赴。”白肇东道,“一回帝都就听闻刑部刚直不阿的名声,这案子能速审,对魏家亦有好处。”
“谁说不是哪。”程侍郎对白肇东的话大加赞同,这席酒吃的也无比痛快。
白肇东送走程侍郎方与李寺卿告别,回了自己在帝都的住所。因是腊月快过年的时节,白肇东令管事置办了不少年礼,他依着先前一些尚可的几家旧交走动一二。
今年雪大,白肇东又令管事买了三万斤粗粮,一万斤送到天祈寺,一万斤送到帝都府,也都是用来救济穷人。最后一万斤送到静心庵,让静心庵帮着施舍。
白肇东亲自押送粮食到庵堂,刚到静心庵的山脚,就见一排大汉站在路边,灰衣黑带长刀,这是冯侯府的侍卫。
带头的是位一身青衫的中年人,那中年人腰悬一柄墨色弯刀,望之四十许人,其实,这人十年前就是这相貌,十年后依然,听说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,还曾在老侯爷身边听用。具体什么年纪,白肇东也弄不清。
但,武功之高绝,是白肇东平生仅见。
这季先生平时都是在冯侯身边,今日他出面,白肇东只得在山脚止步。
“季先生,多年不见,您好。”白肇东厚着脸皮打招呼,“这是送往静心庵的粗粮,今年雪大,也能救济些家境不丰的百姓。既是先生在,我们就不上去了。劳先生跟师太说一声,倘粮不够,只管知会我,我再买粮送来。”
季先生一句话没有,骈指向外一挥,白肇东望一眼前方蜿蜒向上的山路,远处积雪皑皑的山树,以及那望不见的庵堂和庵堂里的那个人,叹口气,识趣走人。
回家后,白肇东让管事再备份年礼,一份他亲自给冯府送去,冯家是礼没收人也没让进。虽料得如此,真正碰一鼻子灰,白肇东也唯有揉揉面颊,再给自己贴上一二脸皮,转头让侍从张洁把这年货给魏老夫人她们送去。
不论曾经多么富贵的人,见到礼物也是欢喜的。魏老夫人看到年礼,问了几句白肇东的话,便打发管事退下了。
晚辈们退下后,魏夫人过去服侍婆母,尽管白肇东早便打发人送了衣料首饰梳洗之物,此时瞧着婆母案上放着的蜀锦吴绫,仍是忍不住眼睛闪了闪。
“母亲,我瞧着白公子是真的肯尽心。”魏夫人说。
“是啊,难得他还记得家里的好。”魏老夫人感慨着。
论辈份,白肇东算魏老夫人的庶子。其实,魏家并非没有庶子,不过,魏老夫人颇有心计,三个庶子都养的平常庸碌。当年白肇东想请魏家帮忙脱籍,魏老夫人不愿帮忙,未尝没有白肇东颇为出众的原因。也不知冯侯是发了什么颠,把这小子带身边调理好几年,可只要白肇东在乐籍,就一辈子翻不了身。一旦脱籍,谁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。
可如今,不论嫡庶,成年男丁都被抓进大狱。旁支也没有太出众的人物,亲戚们也帮不上忙,眼下在旁支家寄居,那旁支媳妇的脸色已渐渐难看,有些言语也不大中听。还是有个旁支堂侄儿说起白肇东如今做起好大生意,在帝都也有几号买卖,家资豪富。魏老夫人这才想起白肇东。
魏老夫人道,“待这案子了了,肇东的事咱们也要商量着办一办,毕竟是咱家的骨血。他又是这样的好孩子,待老将军回府,这个儿子,是要认下的。祖宗祠堂那里,得告诉一声,族谱上,也得有他的名字。”
魏夫人也只是稍稍有些吃惊,闻言连忙道,“是啊,也该如此。”
魏家已兵败如山倒,纵是父子几人能平安回家,家业也是败了的。这个时候,若能有白肇东的财力扶持,魏家东山再起,也不是不可能。
☆、二一九章
白肇东虽出身有些妨碍, 却也自小在帝都长大,更兼他当年颇有名声,颇识帝都权贵豪门之事。
即使许多人都看不起他的出身, 可白肇东也不见得多瞧得起那些人。尤其是平日里自尊自贵的体面人, 真正做出的事都够看的。
魏家略有些本事的都进去了, 剩在外头的族人过的日子说句提心吊胆不为过。他们以往也是有些脸面的,奈何随着魏家倒台,往日的脸面也不大顶用。只有些零星散碎的消息,正经如程侍郎这样正管的堂官, 他们是见不到的。
所以, 白肇东虽则只安置了魏老太太一家子女眷孩子,余者魏家人他理都未理, 却仍是有魏家人打着各种旗号找上门。那些摆谱抬架子的, 白肇东见都不见, 直接令管家撵出去。倘有出言不逊的, 他家里也有的是壮仆,打出去就是。
如此收拾了两三拨,再过来的无不恭恭敬敬,客客气气。
瞧,这尊贵之家也不过如此。
花几上的白茶开的清艳,白肇东手里握着一盏茶,微微低垂着眉眼, 似是有些出神。魏五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, 唤了声, “贤弟?”
“接着说。”白肇东抬头瞥魏五一眼。
魏五笑容中带了些讨好, 见白肇东有继续再听,便继续说了:
“昨儿九叔家的小十二被抓了进去, 说是三年前的打人官司,人家告了,传他过堂。这一过堂,就没回来。如今九叔九婶拿钱打点,银子用的海了去,帝都府那里却是不见动静。”
魏五算是魏家旁支的出头,因在族兄弟中排行第五,外头便叫他魏五。前几拨过来说话的都没得白肇东好脸色,魏五拿捏的姿态不错,白肇东还愿意听他说说话。
魏五叹口气,“且不论三年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三年前的事,这苦主怎么三年前不告,偏如今来告,这不是落井下石么?”
他的身子斜向白肇东倾着,口气也是商量的,“哎,我也是无能,如今咱家这般,以往能说上话的,现在也不敢理我,生怕受了咱家的连累。贤弟你说,这事可怎么着?”
手中的茶有些温了,白肇东放在一畔几上,“先说这案子为什么三年前不告,三年前就是告,凭魏家门第,他也告不赢。如今知道魏家失势,自然要告。哪怕官司赢不了,魏家也要出大破一笔钱财。衙门什么样,不用我说,五爷也知道。”
趁着眼下魏家失势,帝都府必然要捞一笔的。
魏五连连叹气,“这不是趁人之危么?”
“不趁人之危,难道趁人之盛,那不是找死么。”白肇东道,“若是有冤,我还能帮忙说说情,若人证物证俱在,这情说不来。”
听白肇东这样说,明显不想管,魏五脸色一暗。
白肇东继续道,“我劝你回去跟家中人提醒一声,倘有先时做过恶的,都拜一拜菩萨。老将军入狱,官场多年,难保没有仇家,如今趁魏家势颓,必然要一鼓作气清算魏家的。若未料错,这还只是个开始。”
魏五脸色顿时雪白如纸,他心中焦切犹如置身火炭之上,白肇东这没生炭火的屋子里,魏五竟生生急出一头的汗,竟忍不住猛的上前握住白肇东的手,央求道,“贤弟,你可不能不管啊!”
窗外风雪声渐起,白肇东感受着魏五手上的力度,“不是不管,是管不过来。我说了,这也只是个开始,将军府的事查清楚,罪名不够,必然要清算旁支。魏家这样的大家大族,在帝都的旁支子弟上千,不必人构陷,谁就敢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就真的干净洁白?你敢吗?”
魏五不敢说那个“敢”字,他问白肇东,“那现在如何?”
白肇东叹,“不知道。要对付老将军,必是会将整个宗族拖下水的。”
魏五脸色再变,白肇东却是将话一转:
“不过,说句良心话,什么九太爷家的小十二三年前打死人命,跟老将军有什么关系?老将军教子甚严,哪个长辈会对晚辈说你出去打死个把人,我给你担着。老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吧?”白肇东问。
“自然不是。”魏五连忙答道。
“我说句不中听的话,这些年,贵家族旁支没少沾将军府的光,可如今,将军府落难,当年你们做下的一桩桩案子,虽则如今要自己担着,可在朝上,怕也要被御史说一声,驭族无方。”白肇东望着魏五难堪的神色,不留情面道,“你们连累了将军府。”
其实,白肇东也不知魏家旁支怎么想出的跟将军府分割的法子,总之是有族老过去寻魏老夫人商议了,魏老夫人气的不轻,找了白肇东过去商量。
“这些年,依着将军府,他们赚了多少好处。如今见老将军入狱,旁人还没怎样,他们倒先吵吵着分宗立户。岂有此理!岂有此理!”魏老夫人也是六十岁的人了,家中巨变未能击垮她,桌子依然能拍的砰砰作响,可以想像昔日何等威风。
白肇东一身灰布棉袍,平静的坐着,平静的等魏老夫人拍完桌子,平静的,完全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。
魏夫人只得上前劝道,“母亲莫急,这不白兄弟到了,咱们妇孺孩童拿不得主意,这样的事,不妨问一问白兄弟。”
白肇东露出个吃惊神色,魏老夫人知他不想沾这分宗之事,倘是以前,白肇东就是想沾也沾不上。只是此一时彼一时,魏老夫人道,“是啊,阿东你素有见识,不妨说说看。”
“这样的事,我也不懂。”白肇东想了想,“眼下帝都陆家是分了宗的,以前读书时读过,幽皇帝当年,李九江李文忠公曾与永安侯府分宗。我知道的就这两桩,到底怎么着,还是得老夫人拿主意。”
人家这两桩分宗事,不论陆侯还是李文忠公,不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是一代人杰,魏家么……
魏老夫人精明厉害,利眼一眯,盯着白肇东,“这么说你支持分宗?”
“我根本不懂这个,说不上支持还是不支持。要是您老没主意,不妨问一问老将军。虽说如今不能到牢中探望,请程侍郎帮着递个信儿应当不难。”白肇东无所谓的模样。
魏老夫人思量,白肇东即便认祖归宗,也不过是个舞伎所出庶子,分不分宗对他的影响本就不大。再者,到底是商贾见识,如何能知这大家大族的好处。
白肇东根本没理魏家女眷会怎么想,这些女人与他何干。
不过,白肇东出了个好主意。
凭魏老夫人现在,旁支族老既然敢到她面前提分宗的事,就不惧她。魏老夫人已经镇不住那上千族人,这个时候,问老将军拿主意的确是上策。
魏老夫人道,“那就劳你,托人带个信儿,问一问老将军的意思。”
“好。”白肇东一口应下。
魏老夫人欲言又止,想说的话终归没说出口。白肇东看她无旁的事,便告辞了。
程侍郎简直是让白肇东坑死了,这分宗立族搁谁家都是大事,因着白肇东言而有信,在魏家的官司上极是配合,还真帮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忙。因就是带个口信儿的事,程侍郎也就帮忙了,未料到魏老将军竟然被这起子忘恩负义的族人刺激的当场吐了血,直把程侍郎吓的不轻,还请了回大夫。
白肇东得知魏老将军病重之事,花十万银子买了穆宣帝身边大太监的一句话:
“见过忘恩负义的,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。”
穆宣帝令太医到狱中为魏老将军诊治伤情。
☆、二二零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