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千澜点头,默念了几句咒文。
宁婧忽然感觉到了身后有风,回过头,便诧异地看到,他们住了几天的那座楼宇,竟在一点点地现出原型。仿佛是在飞快地重现了一座木头建筑从光鲜崭新到腐朽破败的过程。墙壁生出了裂痕与青苔,屋顶的瓦片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,门扇“啪”一下歪斜了下地。野草在屋里窜高。才一会儿功夫,失去了法术维护的楼宇就变回了一座彻彻底底的鬼屋了。
宁婧震惊地张大了嘴巴。不是亲眼见到,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这个破地方住了好几天。
“走吧,别看了。”颜千澜乐不可支,将她拉走了。
宁婧这一生,从被药庐老翁收养,到今天为止,都没有踏出过菖州半步。在一个地方待久了,突然要启程去陌生的地方,内心不免又期待又有点儿紧张。对于要去哪里定居,她认为要谨慎选择。
颜千澜的性子要随性得多,他本来就要求不高,只需与宁婧一起就心满意足。天高海阔,去哪里都无所谓。故而,把决定权给了宁婧。可宁婧纠结了好一会儿,都做不了决定,颜千澜决定为她分忧解难,提议说既然他们已经接近峤山了,不如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,先去弁州游玩一轮,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。
三日以后,他们抵达了弁州的边陲,在一座干净的小客栈落了脚。
很不巧,这段时间,弁州正是雨季。估计是连日事儿太多,宁婧这种很少生病的人,来到了弁州的第一晚,竟久违地觉得身体不太爽利,恹恹地没有胃口,翌日便自己动手写了药方,让颜千澜去买药,自己在房间里睡觉。
醒过来时,房间里已是漆黑一片,窗外暮色苍茫。宁婧揉揉眼睛,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从午时睡到了傍晚。精神好了不少,似乎也有点饿了。
她左右看了看,房间空荡荡的。奇怪了,颜千澜清早便出门买药去了,居然现在还没回来
正当此时,房门忽然被推开了。颜千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,上面放了两碗东西。左边那碗黑咕隆咚的,冒着草药的清苦味。右边的一碗则是乌鸡汤,闻着就让人馋虫大动。
宁婧掀开了被子“你现在才回来吗”
“我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,不过那时你还在睡觉,我就没有吵醒你了。”颜千澜在床边坐下,将木盘放下,先将乌鸡汤递给了她“先吃点东西垫垫胃再喝药吧。”
宁婧点头,接了过来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的原因,她觉得今天的汤格外鲜甜好喝。炖得软烂的鸡肉,还有一些滑溜溜的菇类。忽然,她的喉咙似乎凉了一凉。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汤汁进了口,滑下喉咙,稍纵即逝。
宁婧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,有些怔忪,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,回味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。
颜千澜的指节不留痕迹地微微一蜷,关切道“怎么了”
宁婧回过神来,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多心了,便放下摸着喉咙的手,笑了笑“没什么,可能吃得急了,吞了一口空气。”
颜千澜悄悄松了口气,放下心来。
喝完药,宁婧那晚早早休息了。
翌日清晨,连下数日的雨已经止歇,天空放晴,云销雨霁。宁婧起床后活动了一下身体,随意看向窗外,眯了眯眼睛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总觉得今天看东西时,眼睛好像格外清晰,远处的景象,就跟水洗了一样明晰干净。昨日缭绕在身上的那种不舒适的感觉也淡了很多。
反倒是颜千澜,今天一直赖在床上,似乎没什么精神,懒洋洋地粘着她撒娇。若不是妖怪不会被人类的疾病传染,宁婧都要担心他是被自己传染上病气了。
如是过了几日,颜千澜才慢慢恢复了精神,与她一起离开了暂住的客栈,继续往前走。
途中,路过一处山脚时,他们发现了一座月老庙。此地估计有一定年月了,墙垣和柱子充满了风霜痕迹。庙后的几株红花树长势茂密,盛放得如火如荼。庙中的香火却不旺,寂寥无声,台阶上落满了灰尘,目之所及,他们两个来客。
颜千澜的眼微亮,转向了宁婧“我们也进去拜一下吧。”
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寺庙,但先前一直都是过而不入的。月老保佑的是什么,三岁小儿都懂。颜千澜的用意,也不言而喻了。宁婧纵容地笑了笑,就被拖进去了。
在木箱里留下了香火钱,他们取了一炷香,跪在了软垫上,拜了三拜。
屋外斜阳照入堂中,在地板镀出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最后一拜起来,宁婧慢慢起身,看向了高高的神座上的月老,怔忪片晌,忽然觉得很是轻松,像是一直困扰着她、迟迟做不了决定的一件事,终于一锤定音了。
在此之前,她脑海里有一个声音,在不断地劝阻她你可要想清楚了,他是妖,两年后便要渡天劫。真情一付,三拜下去,你就不能回头,也容不得后悔了。
心里是这么想,但上香、下跪却没有丝毫的迟疑。看到颜千澜执拗又认真的侧脸,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。
心里仿佛有一个释然的声音在说,好吧,只剩两年也行,她认了。
即使在天劫以后,颜千澜会忘记她,今天付诸的一切深情都会抽回,只剩下她一个人,独木支撑着回忆,她也认了。
在那之前,还能朝夕相处两年,想想还是不错的。
就在她如此感慨的时候,颜千澜的一句话,忽然将她唤回了现实“姐姐,其实有一件事,我一直没跟你坦白。”
宁婧一愣“啊”
“之前是不敢跟你说,但现在礼成了,你也迟早会知道的我觉得,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。”颜千澜定定看向她,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,半晌才郑重地道“你还记得来到弁州的第二天傍晚,我端给你喝的那碗乌鸡汤吗”
宁婧莫名其妙“记得啊。”
“那时候的你,说喉咙凉凉的,好像吞了一口空气。其实不是错觉。”颜千澜直直看着她,轻声而清晰地道“但你吞进去的,不是空气,而是我的半颗内丹。”
宁婧的耳膜嗡地一声,似乎瞬间炸开了一道惊雷,震得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
颜千澜将他的半颗内丹给她吃了
妖怪的内丹的重要性不必多言。更重要的是,它还是妖怪可否被天劫选中、得道飞升、鱼跃龙门的最重要考量因素。
某些小妖怪连渡天劫的资格也没有,只能衰老死亡。
而颜千澜以他灵智修为俱佳的资质,两年以后,毋庸置疑会被天劫选中。但现在,他将内丹一分为二,给了她一半,等于削弱了一半的力量,也就彻底丧失了渡天劫的资格,也放弃了坐享漫长无尽寿命的资格。
宁婧嘴唇颤抖,就想站起来“你”
“姐姐,你别生气,先听我说。”颜千澜按住了她的肩膀,让她朝向了自己,与她面对面坐着“我不是一时冲动,从很久之前,我就决定了要这么做了。”
宁婧甩开了他的手“你还说不是一时冲动,你知不知道,没了这半颗内丹,你就不能”
“我就不能渡天劫,不能永生,会变老,会死去。我知道。”颜千澜打断了她,坚定道“可那些,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“在渡劫以后,妖会忘却前尘,割舍记忆。可我不想忘记你,更不愿意与你分道扬镳,成为陌路人。我知道,姐姐你一直都在顾虑这一点,所以,一直都没法放开心胸接受我。”颜千澜不闪不避地看着她,直言不讳“而且,如果两年后的我真的忘了你,以你的性格,一定会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吧。”
被他说中了心思,宁婧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,却无法反驳。
颜千澜笑了笑,伸出一只手,隔着衣裳,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腹部,柔声道“有了这半颗内丹,你就能活上千岁。而失去了半颗内丹的我,无法渡劫,寿命也大约在千岁。和你一起在人间活上千岁,一起老,一起死,比起做那高高在上的大妖,岂不是要快活得多”
宁婧眼眶已经红了,揉了揉眼,低下了头。
颜千澜知道自己这件事,与先斩后奏无异,也有些紧张她的反应。没想到一股脑说完,竟然看到她腮旁垂泪,惹哭她了。
从小都没见过她这个样子,颜千澜也有些心慌,握住了她的手,有些无措地道“姐姐,你别哭啊真的一点也不疼,我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反对,才瞒着你做的。你若是气我不与你商量,那我随你处置就是了。”
他这话才说完,就突然被一股大力迎面扑倒了,诧异地倒在了地上。感觉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,瞬间呆住。
颜千澜怎么也没想到,三拜刚过,光天化日,他们竟然就在这座月老庙里坐实了夫妻关系还是她主动的
由于关系突飞猛进,之后的那半个月,他都不受控制地都处于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中,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,一张冷魅的脸写满了与之不符的傻乐。
也是自此以后,他就不肯再叫宁婧姐姐了,说已经成亲了,没有还叫姐姐的道理,非要用她小时候的那个只有药庐老翁唤过的小名“婧婧”来叫她只除了某个不可描述的时刻,他才会故意喊她“姐姐”,可以说是非常坏心眼了。
那半颗内丹,融入了宁婧的血肉之中。她不仅寿命延长了,连体魄也好了很多,几乎不会生病。她现在总算亲身体验到,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妖怪的内丹。只是半颗,就有这么惊人的效果,若是得到了完整的一颗,那获得的力量,该是多么地难以想象。
辗转数月,宁婧与颜千澜最终在山清水秀的釉州平城定居。在游历的期间,他们听说了一些消息,说废世子魏弨和霍天师几人故意纵火、用死囚的身体假死出逃的诡计已经被发现,在半月前就被震怒的魏王下令押回了王都。祸乱犯上的霍天师和几个死士都被问斩了,魏弨亦在监牢中用腰带自缢,也算是恶有恶报了。
釉州在九州偏南之地,远离纷争,不算富庶,可百姓的生活得很和乐美满。
来年春天一到,山上开满杏花,许多百姓都会上山赏花。宁婧与颜千澜是隆冬来的。听闻赏花盛景,她便说也想去看看,便在一个晴好之日,牵着颜千澜,顺着人潮走上了山道。
风中漂浮着清冽的香气,雪一样的杏花在枝头颤抖。忽然,宁婧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,低头一看,原来是一个别致的香囊。
颜千澜先于她蹲下,拾起了这玩意儿“香囊”
宁婧将脸凑近“应该是人潮拥挤,前面的人落下的吧。”
才刚说完,便听见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,一个也就四五岁、生得极为精致的小姑娘跑了过来,有些害羞地看着他们,又看看那个香囊。
宁婧一看便懂了,善解人意道“这是你掉的吗”
小女孩咬着手指,红着脸点点头。颜千澜便笑着将香囊还给她了,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,跑向了前方,牵住了在等待她的爹娘的手。
看着这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,宁婧不知为何,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颜千澜闲谈时的话题妖怪与人类结合后,生出的孩子未必是人类婴儿,还可能是以原型降生的。
初听到时,她很是吃惊“你说,生出狐狸”
“妖与人类的孩子,也有妖族血统,自然会拥有两个形态。其实差别不大,狐形出生,也早晚会化人。”颜千澜支着腮,忽然笑了“若是蛇妖与人结合,那就是生蛋了。”
宁婧“”
她默默思索,想到起颜千澜小时候漂亮的小白狐样子,忽然觉得,这件在普通人看来有些悚然的事,似乎也变得有点可爱了。至少比生蛋容易接受多了“小狐狸也好,像你小时候那样,就挺可爱的。”
颜千澜挑眉“你不嫌我顽皮吗”
“顽皮是顽皮,但也很可爱啊。”
颜千澜与她心灵相通,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回忆起了什么,相视一笑。
闲谈之间,他们已经接近了山腰。
前方一口清泉边,竟然聚集了不少人。宁婧好奇地向路人打听,才知道这是釉州的一个名唤三生泉的有名之地。男女一同在此地求签,之后将签文泡入泉中,若墨迹没有化开,那便说明双方是情定三生的缘分。
签文是用墨水写的,只要碰到水,怎么样都会模糊。“墨迹不化”这个要求,似乎有点太苛刻了。但还是拦不住那些好奇的游人、含羞的少女来尝试。
既然来都来了,不如就试一试。宁婧与颜千澜求完了签,走到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,将签文浸入了泉水中。
原本没抱什么期待。谁知等了好一会儿,那签文上的墨迹居然没有化开。仿佛是用绣线刺上去的一样,仍是清晰无比。
颜千澜有些惊讶。宁婧瞪眼“这是”
“两位施主是贫僧这五十多年以来,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签文不化的夫妇。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传来。宁婧一怔,与颜千澜转头,便看到了一个黄袍高僧手捻佛珠,站在了苍翠的山道之上,看着他们。
天师收妖,习的是天玄人道。佛僧虽也是世外之人,但并不会轻易出手镇妖,除非是罪大恶极、沾满血腥的妖物,所以不必躲避他们。
老僧人的身边,还跟了一个虎头虎脑、大约五六岁的小僧。他转了转灵动的眼睛,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,才介绍道“这是我们长山寺的释空大师。”
释空大师是釉州相当有名的高僧。宁婧连忙回礼,又将签文递交给了释空“既然如此,大师可否为我们解了这张签文”
释空却没有接过,捻了捻佛珠,轻叹道“前生之事,前生已了。今生便是新的一程了。施主是当真想要解签”
宁婧与颜千澜看了彼此一眼,仿佛都有所了悟,一瞬动容。
颜千澜慢慢将签文收了回来,揉成了一团,牵住了宁婧的手,目光清和“大师说得极是,过好这一世便是了。”
前世的幸与不幸,即使知道了来龙去脉,也无法改变。到头来,只会徒增今生的烦忧。道理是这样,但实际上,释空见过的人里,没几对能忍住不去探看前生。
释空“阿弥陀佛”了一声,目光慈和“二位施主是大智之人。”
“谢过大师。那我们也告辞了。”宁婧挽住了颜千澜的手臂,笑眯眯道“走吧,我们赏花去。”
释空立在原地,目送着这对璧人相携而去。
他身旁的小和尚到底年纪还小,没听明白自己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。等宁婧与颜千澜走了,才追问道“师父,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解签啊”
释空笑而不答,转身往山上走去。
“师父,他们真的有三世缘分吗”小和尚还是很好奇,不死心道“那三世缘分,到底是什么呀我好想知道啊。”
释空停住脚步,看向了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杏花。
签中所言,那两位施主,的确有着三生的缘。
第一世有缘无分,尝尽人间八苦。
第二世镜花水月,可望不可即。
直到第三世,执念终得回响。
永无别离,终成眷属。
外篇狐缘完
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圆了我的一个心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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